2009年10月15日 星期四

林朝億憶東吳大學兩、三事

林朝億憶東吳大學兩、三事
林朝億
(東吳政治系,1984-88)2000-1-22
退伍後再度回到學校,那是參加傅正(中梅)老師的追悼會,台上正在致詞的,是繆紀虎老師。繆老師是東吳政治系第一屆校友,一九八五年後回到東吳政治系擔任國際法的教授。傅老師則是老政治犯,一九六○年因「自由中國雜誌案」,與雷震一同入獄,被判感化管束三年、再三年。傅正老師是台灣唯一一位歷經兩次組黨的政治人物,他在學校從來不談論現今的政治時事,唯一的機會會與傅老師「巧遇」的,就是在當時黨外的群眾場合上。去年,在翻到柏楊的回憶錄時正好又看到了傅老師另一面的生活,感觸良多。
在一九八四年進入東吳政治系的前一年,東吳政治系才剛發生黃爾璇教授解聘事件,東吳政治系從兩班減為一班,情治系統大量進駐東吳大學進行整肅,東吳政治系也進行人事重組。台灣的校園與社會同處於高壓、沉伏、與不安的後美麗島時期。校園外零零星星爆發的遊行、抗爭活動,吸引著部分在校園內感到枯澀、無趣的學子投入。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一日上午第二節到第三節課休息時間,四年級的學長宋秉忠聽到了同學陳永銘被系教官江潤之抓到總教官室,從二樓衝到一樓,一腳踢開總教官室的門,大聲喊「教官,你怎麼可以抓人?」「陳永銘,你有沒有事?」總教官、系教官都愣住了,宋秉忠學長繼續說,「教官,陳永銘可以走了吧?」一手就把陳永銘給拉出來。這時候,我在三樓才聽到學弟匆匆忙忙來告知此事,從三樓趕到一、二樓樓梯間與陳永銘、宋秉忠相遇。
聽學弟轉述整個事情經過,上午第一、二節的課是劉必榮老師國際政治的課,這堂課我也有上,劉老師在課堂上評論昨天(十一月三十日)所發生的許信良闖關的中正機場事件。劉老師的論點大略與當時國民黨的主流媒體批評「暴民」的論調相似。昨天陳永銘與我才從中正機場回來,聽到了劉老師與今天上午媒體一面倒批評黨外、民進黨的說法後,在下課後休息期間,陳永銘就走到講台上,跟同學說「各位同學,其實昨天中正機場的事情,並非如劉老師所說,昨天我有到中正機場,親眼看到一些與媒體報導不一樣的事情,我在這裡提供我所看所得,供同學參考˙˙˙」
這時候,我已經走到三樓準備上另一節的課,聽二年級的學弟轉述,陳永銘在說話時,就看到班上另一位學妹,匆匆忙忙的跑出教室往教官室跑,不到一、二分鐘,系教官就氣急敗壞跑進來,拉住陳永銘,「陳永銘,你、你、你在說什麼?」,一把就把陳永銘拉到總教官室。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陳永銘與我是在校外租房子的室友,十一月二十九日我們得知,隔天,流亡海外的許信良要從中正機場闖關,我們都決定要到機場去迎接他,並目睹歷史現場。當時我們想,到機場的高速公路上一定會被攔阻下來,要就要進到機場大廳內才看得到東西,所以三十日上午六點左右,陳永銘與我就到松山機場搭乘前往桃園機場的直達中興號。之前中正機場我去過好幾次,可是當天約七點十分左右,中興號客車到達機場前,就在高速公路的支道上被攔下來了,前方佈滿了鋼架、拒馬、鐵絲網、數千名憲兵與鎮暴警察,機場旁還看到了從來沒有見過的裝甲坦克車,鎮暴警察與憲兵要上車來一一檢查。許多趕飛機班次的旅客紛紛抱怨,說這會害了他們趕不上飛機。軍警人員看眾怒難犯,隨即放行。陳永銘與我也就隨著大家混進了機場大廳。
到了機場大廳後,我帶著陳永銘到地下一樓要吃早餐。哪知道,一到地下室餐廳門口前,看到了一隊一隊稚嫩臉孔的軍人們穿著警察的制服坐在地上,佔滿了整個地下一樓,算一算至少有一萬名以上。我們只好回到大廳坐在圓山飯店在中正機場經營的櫃檯上吃一些三明治與咖啡。時間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大廳內陸陸續續有人用不同的方式混進來,兩位東吳政治系畢業的學長也溜了進來。算一算,在這些約莫一百多位群眾裡,東吳政治畢業的比例還真的很高。大多數的人多坐在櫃檯前,一面享受美食,一面討論局勢。整個大廳內約莫有三、四百人左右。一百位左右的國內外記者、一百位黨外群眾、與一百多位「爪拔仔」。到了十點左右,前任立委康寧祥也進來了,他說,從桃園出發的群眾已經到了鎮暴警察前了,正在與警察僵持。過了半個小時左右,只看到當時的監察委員尤清,戴著像唐老鴨一樣的黃色安全帽,與另外一位支持者騎著50 C.C. 機車進來,滿臉眼淚與催淚瓦斯的味道,全身濕荅荅。他一到就跟這位支持者跑到廁所,要擦乾身體。尤清一面擦一面提醒這位載他進來的支持者,千萬不要用水去洗眼睛,這些催淚瓦斯有腐蝕性。十多年前,國民黨在群眾場合為了方便標誌抓人,水槍所噴出去的水,都是驂有特殊腐蝕性與顏色的藥水,噴到了身上,除了有顏色外,也會發癢。尤清對我們說,外面發生了嚴重衝突,警察開始噴水打人。群眾也回丟石頭回去。已經有一位群眾被霹靂警察抓進去了,要康寧祥趕快救人。
只看到康寧祥與尤清一直打電話給北區的警備司令,我就站在公共電話後面,一面聽一面從口袋裡拿零錢給他們。但是警備總部不是否認有抓到人,就是說這個人沒有被刑求,不願意讓律師、立委、監委前往探視。隨著時間過去,外面的衝突也慢慢的冷下來。到了下午四點左右,聽說外面的衝突又起來了,有警車被翻過來燒掉。詳細情況一時無法知道。到了晚上十點左右,得知國泰航空在日本拒絕許信良登機,許信良確定當天無法回國。群眾慢慢散去。我們這些原本站在第一線要觀察歷史現場的人,無緣看到在第二線(機場入口的高速公路上)的衝突,也隨著大家撤離。
夜色黯淡,在路上看到了之前衝突的現場。一輛輛警車,不是被翻過來燒掉、就是車窗被打破。沿路算一算,這一共三十一輛警車,是下午四點左右,載著大約一百名警察前來「支援」的。聽留在現場群眾們回述,在已經有數萬名鎮暴警察部署的情況下,這三十一輛警車緩緩的從台北開車下來,開到十萬多名群眾裡面。衝突一發生,就有一些不知到從哪裡來的人衝到前面翻車、燒車,黨外的糾察隊們要制止他們都制止不了。當時閃過我腦海裡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是一個設計好的「圈套」。
與陳永銘回到了台北,已經是晚上十二點過後了,轉開了收音機,只聽到中廣電台大力抨擊這些「暴民」。有的「旅客」宣稱,這些暴民佔據著機場大廳,對著他們叫囂;有的暴民躺在地上,口嚼檳榔,檳榔汁吐著滿地;有的警察、憲兵受傷。整個報導中好像這些「暴民」們,每個人都政恭康泰、身強體健,沒人受傷。種種報導中「旅客」、記者所見、所聞都與我們這些人親眼目睹的不同。對以前曾經經歷過十多場的群眾遊行聚會的我來說,這是第一次讓我深深地感受到,對於「媒體暴力」的憤怒。
十二月一日,自立晚報總編顏文閂堅持登出不同於國民黨的中正機場事件報導。三日,民進黨拿到了英國BBC電視台所提供的另一面衝突的錄影帶,陳永銘與我從謝長廷手中拿到錄影帶後,趕快拿到內湖一家錄影帶店裡跟老闆一起看。老闆求我們把錄影帶留給他,他還要複製放給其他人看。十二月六日立委大選,民進黨提名立委在各地紛紛以第一高票當選。從當年九月二十八日黨外組黨、金華國中演講、中正機場事件、國泰航空抗議事件,立委改選,台灣的民主政治在蔣經國的「時代在變、潮流在變」的演講中,走入了另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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